知乎“特朗普粉”崛起:这群中国知识青年都怎
原标题:知乎“特朗普粉”的崛起:这群中国知识青年都怎么了?
2016年美国大选诱发了美国政治和社会意识的全面冲突,在冷战后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微妙时刻,不仅将整个美国媒体界和知识界拖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大争论,而且潜入美国社会的各个角落,重新召回普通美国人的政治意识。
这场撕裂性的争论也将中国舆论场裹挟其中,同时涌现了一个未经主流媒体和知识精英剪裁的活跃话语主体——中国青年知识群体,他们以这一代人特有的文化语言、表达方式和价值体系,介入到这场全球公共讨论,其中又以网络问答社区知乎上的讨论最为显眼。
截至12月初,知乎话题“唐纳德·特朗普”下有四万余名关注者,六千余个问题,一千个精华答案。这些问题和答案又通过点赞、关注等知乎人际传播机制,扩散至整个网络社区。而若我们将精华答案按点赞数进行排序,会发现前100个最高票回答中有78个明确表达了对特朗普的支持,而明确反对特朗普的高票答案只有两个。
与传统的意见领袖形成机制不同,知乎的高票回答是通过普通用户的点赞形成的,所以这100个高票回答反映不仅是100个知乎大V的主流观点,还可近似视为所有关注该话题知乎用户的普遍态度,前者与后者同构的社会政治意识通过点赞勾连在了一起。
当美国大学校园内的师生联合起来阻击特朗普竞选之路,在中国的知乎上却形成了一股占据压倒性优势的“特朗普粉”热潮。有论者试图去解释这种吊诡的错位,将“特朗普粉”描述为一群英语能力堪忧,受到“被污染信息”蒙蔽的青年学生。这种似是而非的污名化当然给了我们简便解释的快感,但实质上以价值判断取代了知识判断,使得这个问题变得不可讨论,不可理解。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尝试去理解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又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谈论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和我们这个时代。
知乎上“唐纳德·约翰·特朗普”话题精华页面
一、一群被蒙蔽的无知青年学生?
为了探究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引领了这场“错位”的风潮,我们对这些前100个最高票答案的答主进行人口学信息的统计,并发出了访谈邀约, 最后有24个答主接受了访谈。(从A~Z编号)
与有些人“被蒙蔽的青年学生”的预设形象大相径庭的是,这个群体具有相当强的国际知识精英属性。在公开了居住地状况的答主(55人)中,有过海外居住经历的答主要超过一半;即使是没有海外居住经历的答主,其居住地绝大部分都在北上广深等超一线城市。公开了教育经历的答主(39人)中,有过海外教育经历的答主是只受过本土教育的答主的三倍,其中不乏哈佛、哥伦比亚、牛津等名校,相当一部分答主还具有硕士乃至博士学历。而在行业方面,咨询、投资、贸易、互联网、科技、文化传媒等第三产业从业者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其中不少人还是属于管理层或者创业者。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一大部分人没有公开自己的居住地、教育经历和行业,所以上述统计有一定的片面性。但是从我们进行的对24位答主的访谈时获知的信息来看,答主们的精英性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国外教育经历、硕博士学历、高端职位几乎是每个受访者的标配,这种集中的分布情况,即便在知乎,也是鲜见的。而正是这些国际性、知识性、精英性的高票答主,引领了知乎特朗普讨论的主流风向。
而在我们的访谈中,当被问及“中国人为何对特朗普产生那么大的兴趣?如何看待知乎上的特朗普粉热潮?” 这些答主往往会将自身与“大众”“微博微信上的营销号”“国内媒体”做一个区隔,认为“大多数人其实并不关心”“中国的媒体可能看热闹的比较多”(S,男,26岁,波士顿法律博士)。同时,他们还强调自己会直接上Facebook、Youtube、Quora、Twitter等国外网站,并有能力直接观看美国电视节目。“有语言优势,看外网不费力”(B,男,29岁,南京英语博士)。于是,参与特朗普讨论中展现出的知识和视野,包括外语能力、信息检索能力和社会分析能力,成为这批受访者进行自我身份确认的一种手段。
二、一场戏谑的后现代政治狂欢?
特朗普在互联网中被戏称为“川普”,这个词在中文里的另一层含义是“四川普通话”,带有很强的诙谐意味。我们可以假设,知乎特朗普讨论中的意见领袖,大都是没有投票权的美国大选的“旁观者”,不容易感染美国同龄人的政治恐慌情绪,而形成一种隔岸观火的轻松心态。这种心态直接作用于这场公共讨论的形式和风格,使其带有游戏、戏谑、反讽的后现代成分,具有明显的娱乐性和趣味性。
总统候选人电视辩论被当成了一档大型真人秀节目,为后现代的反讽提供了绝佳的解读空间,特朗普和希拉里的电视辩论截图被拼接,成了在中国社交网络上的“情歌对唱”。而特朗普的葛底斯堡演讲稿,在知乎上也被改写成中国古代奏章形式的《议百日新政疏》……量产段子的知乎,与弹幕视频网站B站上的“鬼畜视频”、以及各类恶搞图片和表情包等一道,构成了一种初具雏形的“特朗普粉”亚文化。这些娱乐性的内容降低了严肃政治议题的门槛,增强了传播力,并被网络推广网站推广转载到微博、微信等更加大众化的社交媒体上,进一步将更多的青年群体吸引到这场政治讨论中。
但这是否意味着,这场讨论只是一场政治娱乐化的狂欢?但通过对回答文本的分析,我们发现这一判断其实并不适用于知乎的特朗普讨论,表面的调侃戏谑之下的内核仍然严肃的政治讨论。上述“葛底斯堡演讲”问题下的回答下得到点赞数最高的答案,在演讲发表当日对特朗普的讲稿迅速而准确的翻译且标注重点,并以真诚的、高度认同的语气表示:“全世界都在见证这个历史时刻,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可以透过七旬老人特朗普的视角看世界看美国,也能对比一下中国的情况。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篇演讲对于我们,也非常有意义。”而其他高票回答也大都是以一种相对严肃的口吻进行评述。特朗普的“葛底斯堡演讲”设计,在这些中国青年身上真实地唤起了参与历史的崇高感以及对宏大英雄主义叙事的向往。
网页截图
而在我们的访谈中,当被问及“为何关注特朗普?最喜欢或反感特朗普什么言论、特质或政策”的时候,绝大部分答主忽略了娱乐因素而直接切入并准确叙述特朗普某项的具体政策,并没有一个人将特朗普现象解读为纯粹的政治娱乐狂欢。
实际上,调笑和戏谑基本不是他们上知乎的主要原因。他们主要是为了准确而迅捷的信息。“很频繁上知乎,有许多有价值的信息,也有阴谋论和谣言……美籍华裔和留美学生提供了信息,希拉里支持者那边的我也看,双方的互相辟谣还是很有帮助。”(U,男,34岁,美国金融硕士)“知乎对我的判断最大的意义在于,和美国本土的信息同步速度快,效率高、讨论和分析比较充分,比一手新闻提供更多信息。” (B,男,29岁,南京英语博士)
然而,为何这些自认为最接近美国“一手信息”的知乎用户,是特朗普在中国影响最大的支持者?这里我们仍然需要回到“特朗普”这个译名。“特朗普”在修辞上赋予了这一政治人物某种“中国性”,提示我们必须回到中国经验中理解知乎特朗普粉。
三、一场反精英统治的抵抗运动?
我们曾以为,这批知乎用户之所以对特朗普产生强烈的认同,是因为具有和美国底层白人民众同构的社会情绪,对当前社会结构产生了不满,由此形成强烈的反建制精英意识。然而在访谈中,我们发现事实比我们预料的要更为复杂。
当我们发现这群知乎用户的国际知识精英属性后,上面的这个假设实际上就已经开始动摇。而在访谈中,他们大多表示,对自己的社会经济地位还算满意,没有强烈的阶级上升愿望,也没有所谓的“相对剥夺感”。他们普遍认识到国内具有明显的城乡分裂、贫富差距问题,但是大多认为这种问题只能通过继续发展经济来解决,而非通过改善二次分配来解决。
这些知乎用户对于“结果平等”没有强烈的追求,而是比较认可“机会平等”,倡导自由竞争。对于精英主导政治的现象,也并没有多少批判的言辞,反而觉得政治由精英主导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构:“无论中国还是世界其他国家,始终都是精英治国的,看历史就知道了。”(G,男,加拿大移民)
而在回答文本中屡屡被提及的“反精英”,其实并不是笼统的反对精英治国,而是反对正在执政的美国民主党职业政客,以及为之保驾护航的资本家和主流媒体。他们也并不认为特朗普是反精英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大亨,其反精英的表象,更多只是一种选举策略,而不必当真。
所以在这里,反精英只是一个表象,或者说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概括。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们所反对的精英,是以希拉里和民主党为代表一套话语体系及其背后的政治经济秩序安排。“特朗普并不是反精英政治,而是反自由主义精英政治,经济自由主义和意识形态自由主义,造成的跨国大资本家与政治精英的结合。”(H,男,互联网从业者)所以这里的“反精英”是有着明确群体指向的,是有着具体的政策诉求的,而不是被外界笼统概况的“反建制精英”。
网页截图
四、两个国家与两种政治正确
反政治正确是知乎高票回答最被频繁提及的关键词。特朗普反政治正确的话语,为受众制造了“戳破谎言”的快感。但知乎用户对“反政治正确”的认同,并非对特朗普各类言论的全盘接受,而只是对其中的某些议题的选择性亲和,这就需要在在特朗普各种反政治正确的议题中筛选出受到知乎特朗普粉认可的部分。在访谈过程中,我们发现,特朗普的一些歧视性、刺激性言论一般不被认可,如侮辱女性。而反政治正确的受访者,实际上有着两个层次的关切,换而言之,存在两类政治正确:
第一类,“言论压制”的政治正确。主要发生在舆论话语层面上,它被视为“一套政治生活话语,全方位侵入了普通人的生活,把一切日常行为政治化”(B,男,29岁,南京英语博士在读),一种“普遍的语言堕落”(T,男,45岁,哈尔滨企业管理者)在主流话语中形成了一套与之相应的极度敏感的言论审查机制,披着自由主义和多元文化的外衣,实质上却构筑着一种“一元价值观”(H,男,34岁,北京互联网从业人员)并将大量社会关注和资源消耗在毫无意义的概念和话语之争中。
第二类,“资源分配”的政治正确。主要发生在社会政策层面上,指的是对相对弱势或少数的群体在政策上的倾斜,而这些福利政策实际上构成了是对多数人的变相歧视,并且这种政治正确政策正在“伤害主体族裔和主体文化,损害国家利益和经济发展”(I,男,24岁,苏州英语翻译硕士在读),甚至直接纵容了暴力,对社会产生严峻的威胁。但这两类政治正确并非截然分开,“资源分配”的政治正确依赖于“言论压制”才得以实施,而“言论压制”的审查机制需要依托于“资源分配”的社会基础。
我们试图将这些答主反政治正确与中国现实勾连起来考虑,询问他们“今天中国是否存在类似的政治正确”,对该问题普遍的答案是:虽然“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政治正确”(I,男,24岁,苏州英语翻译硕士在读),但是“政治正确(在中美)完全不是一个语境” (G,男,加拿大移民)。
在改革开放的近40年,无论在官方话语还是集体记忆中,“打破大锅饭”,引入竞争,倡导个人自负其责,激发社会活力,这种有着强烈新自由主义色彩的政策和思潮,虽然有其问题,但是在客观上也促进了经济的迅速发展,人民生活的逐渐改善,以及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知乎青年知识群体,大多是这场社会竞争中的“优胜者”,在观念上服膺自由竞争的价值,反对过度的“二次分配”和福利制度,并不难理解。尤其是民主党主导下的资源分配,事实上是以亚裔尤其是华裔的利益来换取非洲裔、拉美裔群体的支持时,这批国际知识精英尤其感到这种政治正确的虚伪性。此外,特朗普的“反政治正确”也频繁与“实干精神”和“爱国主义”发生联系,对应于希拉里式“说了不做”,映射出这批用户对中国工业化建设和实用主义发展经验的强烈认可。
五、主流媒体危机与另类公共领域
在这次美国大选中,无论是身处美国还是中国的受访者都观察到了美国主流媒体倾向性报道,包括CNN、纽约时报、MSNBC在内的主流媒体们纷纷为希拉里站台,对特朗普进行全方位的攻击,其中最典型的CNN甚至被戏称为Clinton News Network(克林顿新闻网)。而在其进行的多次民调中,特朗普的获胜几率一直远远低于希拉里。而最后大选结果显示,主流媒体呈现的“舆论”和美国真实民意发生巨大的错位。
在此次总统大选中,美国主流媒体仍是重要的信息源,但其提供的信息和意见,却在知乎上遭到了反向的解读,换而言之,主流媒体对希拉里的明显偏向,在知乎上成为批判主流媒体的素材,许多回答细致地分析了媒体报道中的偏见,而这些分析则强化了其对处于话语弱势方的特朗普的支持。有答主直言:“我认为未来美国主流媒体如果仍这样的话,会越来越边缘化,网络媒体、社交媒体会占据越来越大的话语权。”(H,男,北京互联网从业者)
当被问及“大选结果预测失误是否会影响其对美国主流媒体的信任”时,几乎所有的答主都表示:在此次大选之前,他们早已丧失了对美国主流媒体的信任。大多数答主认为这些美国主流媒体本身是统治阶级利益和意识形态的代言人,因而不具有真正的公信力。知乎这批青年对美国媒体的不信任,是一个历时性的过程,从2008年就已经发酵。
而美国主流媒体不被信任的情况相对应的是,中国主流媒体在知乎中的相对缺位。基于对自身能力和判断的自信,这批具有国际知识精英属性的用户对中国主流媒体的报道持一种轻视的态度:“中国主流媒体,恐怕懂得还没有我们多吧。”(H,男,北京互联网从业者)由此,虽然中国主流媒体,乃至包括网媒在内的中文媒体连篇累牍报道美国大选,但知乎特朗普讨论一般并不将其视作严肃可靠的信源,中文媒体在知乎特朗普讨论中处于一种相对缺位的状态。
由此,对于知乎青年知识群体,中美的主流媒体既无法提供迅捷可靠的信息,又无法提供公开论辩的平台,这暗示了传统媒体承担的公共领域职能的式微。随着互联网的加速普及,尤其是社交网络的高歌猛进,传统主流媒体都面临着巨大的冲击。这种冲击从表面上看是受众注意力的分散,而在深层次上,则是传统主流媒体越来越脱离公共领域,失去了引领思潮、左右舆论的影响力,在越来越主动搜寻信息、探讨问题、表达观点的互联网用户面前无力招架。
而在这次总统大选中,知乎异军突起了。知乎在整个美国大选期间一直保持着对相关话题及时的跟进,并产生与中美主流媒体都截然不同的政治观点。知乎并无成型的盈利模式,运营者和用户在越来越被传统政治经济力量收编的互联网场域中,保持开放性、平等性和批判性的讨论。而在这样的讨论环境中形成的判断,一方面会有意识地与传统主流媒体成型的框架和话语保持距离以及批判的立场,另一方面也对自身判断的独立性和合理性抱有高度的自信。
所以在这场讨论中,传统主流媒体在知乎青年知识群体中,不再扮演公共领域的角色,而成为被拆解的对象,被拆解后的素材被重新组装,架构一个另类公共领域——知乎。
知乎是这种全球性和地方性辩证的交汇点。它已经初步具备了全球知识生产的能力,这种生产有两个坚固的堡垒作为后援:作为知识生产枢纽的高等教育和作为知识传播渠道的互联网。同时,它又是立足于中国经验,汇聚了中国青年群体中最具知识基础和批判性的力量,并对微博、微信等更加大众化的社交媒体产生辐射性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知乎映照了当代中国在加入全球化进程中的自我认知。而作为一个另类公共领域,它如何在未来可能的商业化中维持公共领域的性质,这些我们将留待以后观察。
(本文根据作者在第四届“热风学术”青年论坛上提交的论文修改而成。)